上海回寰州的動車時長九十分鐘,九十分鐘里喬青羽筆耕不輟,寫滿了整整三頁A4白紙。用的是鋼筆,一筆一划均不馬虎,練字般全神貫注。她坐在窗邊,卻忘卻了窗外的風景,偶有思索,就把視線放在用來壓紙的水晶球上——她在上海買的唯一一件紀念品,大小如乒乓球,透明球體內是一座迷你東方明珠,輕輕搖晃能揚起裡面的白色碎片,像漫天飛雪。
她本想細細記下這三天的經歷,筆下的句子卻像是自己長了雙奔跑的腳,飛快掠過第一天遇到的困難,認識新朋友的忐忑和歡欣以及比賽時的淡然平靜,寫到明盛出現時,腳停了,開始踱步,細細回味每個細節,深怕錯過一分一毫。去外灘吹冷風的夜晚喬青羽寫了整整一頁,今天明盛出現在狹小的頒獎現場為拿到一等獎的她鼓掌,她寫了大半頁。最後兩段像是夢裡的囈語,朦朧又直白,熱烈又深情,回望和期盼混雜在一起,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再看第二遍。
火車馬上到站,喬青羽把三張白紙疊好,塞進一個已經貼好郵票的牛皮紙信封,寫上了朝陽新村的地址和收信人,把封口平整封好,而後拿出另一個大的白色信封,把牛皮紙信封塞了進去。
出站後她把信封投進郵筒,寄給了孟小曾。
前一天在上海老街閑逛時,他們發現一家「時光郵局」,可以代為寄信給未來。當時一伙人紛紛寫了明信片交給店家,有設定一年後寄出,也有設定十年後寄出的。喬青羽當時不為所動,可今天頒獎典禮結束,退房,進入人潮洶湧的虹橋火車站,回首望見玻璃外明盛一動不動的身影的那一刻,在巨浪般席捲過來的不舍和哀愁下,她毅然決定要留下些什麼。
時間是水,最擅長抹平一切了;她必須把這短暫的三天變成字,刻進紙里,永不消失。
她知道孟小曾還要住兩天,所以把信寄給了她,請她幫忙拿到店裡。對於店家的保管費用,孟小曾在簡訊中爽快地表示算了。
「既然我認識你了,過兩天我乾脆來寰州玩,你得當地陪順便請我吃個飯吧~」她在簡訊中說,「我只要除夕那天趕回家就行。」
能不能當地陪,喬青羽並不確定——明天李芳好就會回來,帶著喬禮隆。對於自由的孟小曾來說,自己無法獨自出門的生活一定是不可想像的。
如何向李芳好解釋自己這個憑空冒出來的朋友,以及萬一李芳好不同意,如何向孟小曾解釋自己的困境,是喬青羽回家路上一直在思考的問題。拉上喬勁羽,說是去書城,可行嗎?沒錢請孟小曾吃飯,私下向喬歡借點錢,可行嗎?
喬青羽感覺飛馳的動車就像是隧道,那頭是夢境,這頭是現實。回到寰州已是傍晚,天空灰沉沉的,卻倒沒讓她特別不適——她知道夢境留戀無用,自己只是醒了過來。
那個小水晶球被她握在手裡,捏得發燙。
下公交車時天色已全黑。喬青羽把羽絨服的兜帽戴上,步伐匆匆經過馮老闆娘的書報亭,手掌緊緊包裹著那顆滾圓的小宇宙,心想,還剩一晚上的自由,我必須隱藏好、保護好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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恰是飯點,她決定先去店裡吃飯,順便報個平安。喬歡正忙著給一桌客人端面,看到喬青羽進門,高興地喊了她一聲。
「剛我還跟你爸說別急,你肯定馬上到家,」放下兩碗面,她牽住了往後廚走的喬青羽,頭湊過來,「我跟你講啊,你媽剛到。」
喬青羽感覺自己全身的毛孔都打開了:「我媽已經到了?」
「喏,到了半個鐘頭,小羽剛拿了吃的回家給你媽媽和爺爺,」喬歡說,「要不你也拿回家吃去,你媽一來就問起你了。」
「好。」
走進後廚,喬陸生剛把一盤菜倒進油鍋,油煙刷地騰起,遮住了喬青羽的視線和聲音。
「爸!」
「回來啦?」喬陸生邊揮動鍋鏟邊大喊,「你媽提前一天回來了!」
「我知道!」
「肚子餓了吧,下一盤多做一點,你也吃炒飯好伐?」
「好!」
鍋里平穩了,喬陸生把鍋蓋蓋上,關小火,轉身切菜,又說:「我跟你媽說你去圖書館了,你記住。」
「嗯。」
「錢夠不夠用?」
「夠,」喬青羽邊說邊從書包掏出剩下的一百多放在旁邊的檯子上,「還剩這些,爸。」
喬陸生瞄了眼:「你很省啊。」
「還有這個,」喬青羽把書包放下,從中拿出一本榮譽證書和一個盒子,把榮譽證書翻開,從盒子里拿出透明獎盃,「爸。」
喬陸生放下菜刀,眯著眼湊近看了看,喜悅之情溢於言表:「哇,一等獎啊。」
「我是不是不能帶回家?」
喬陸生繼續切菜,面色嚴肅似在沉思,隨後說:「你放喬歡那裡。」
「好。」
喬青羽把證書獎盃都交給了喬歡,包括帶在身上的換洗衣物以及來去火車票。被問及還有沒有要放的東西時,喬青羽碰到羽絨服口袋裡的水晶球,緩緩搖了搖頭。
她不捨得把水晶球交給任何人。回家走在小區內的暗黃路燈下,她發覺有什麼冰涼的羽毛似的東西飄在了自己臉上,抬起頭,依稀在燈光中捕捉到幾片若隱若現的雪花。
現在的外灘,也下雪了嗎?
昨晚黃浦江的風聲猶在耳畔,明盛的溫熱氣息仍回竄在鼻腔,想起來卻恍如隔世。
掌心的水晶球熱得像一顆隨時會爆炸的小炸彈。喬青羽拿出手機刪去了過去三天的一切,定定神,繼續往家裡走去。
她準備好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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喬禮隆坐在沙發上看電視,聽到喬青羽喊的「爺爺」,也不轉頭,低沉地哼了聲表示知道了。餐桌上已收拾整潔,廚房裡傳出洗碗的聲音,大房間的門開著,外側喬勁羽的隔間卻空無一人。
喬青羽先放下書包,把帶來的炒飯放在餐桌上,探頭往廚房內看了眼,跟正在洗碗的喬勁羽打了個招呼,然後悄悄吸了口氣,走向亮著燈的大房間。
三合板門也開著,李芳好弓著腰桿的背影在眼前一閃而過。
「媽,」喬青羽走到三合板門邊喊了聲,「我回來了。」
正忙著鋪床的李芳好沒回頭:「嗯,吃了沒?吃了就把桌上的被子捧到客廳里去,你爸今晚用。」
喬青羽把被子抱出去放好,回來,見李芳好已鋪好床單,正在套被套。
「媽我幫你。」
「你別弄這個,你把自己的衣服整理下,這些天要穿的放我和你爸的房間去,這個柜子空出兩格給你爺爺放衣服。」
「好。」
小房間的門沒鎖,衣櫃里尚無空位,喬青羽便把自己的衣服先放在了床上。
再次回來,她看見李芳好開始抖平被子,就走過去幫她。母女倆一起把被子疊好,李芳好終於不再彎著腰,站起來滿臉陰鬱地看向書桌:「桌子上的書啊,你也搬到小房間去,」她邊說邊打了個深長的打哈欠,「快點弄,你爺爺說累了要睡覺。」
「好。」
搬書是個力氣活,喬勁羽也過來幫忙。總算搞定後李芳好讓喬禮隆進來睡覺,老人家卻不願意,說太冷,要電火爐。滿臉憔悴的李芳好說開空調,喬禮隆說不習慣。見爭執一觸即發,喬勁羽趕緊跑出來說自己去買熱水袋。
他走了後喬禮隆讓喬青羽把他的毛巾牙刷拖鞋放進浴室,熱水溫度調好,而後,才起身進去洗澡。
炒飯早就涼了,李芳好走進廚房打開微波爐,兩分鐘後出來,把冒著熱氣的炒飯往喬青羽面前一放,一聲不吭往小房間走去。
「媽你先休息一下吧!」
「你快吃。」
吃飯時喬青羽看見李芳好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換床單被罩——這幾年她越來越愛乾淨,肯定無法忍耐家裡蒙了灰的樣子。她疲憊又忙碌的身影使喬青羽開始自責,竟沒提前準備換房間的事,以至於所有的活兒都擠壓在一起,落在李芳好一個人的頭上。
房間內,床單鋪到一半的李芳好脫去大衣,繼續幹活。
喬青羽這才發現李芳好瘦了許多,貼身毛衣的袖子和腰際看起來空蕩蕩,一直傴僂在床邊的身形就像個羸弱的老太太。動作也像,攤開床單的雙手微微顫抖,鋪好後又翻開來看看正反有沒有弄錯,有種可笑又可憐的多疑。
趕緊扒完飯後喬青羽走進小房間。敞開的衣櫃門擋住了李芳好,喬青羽喊了聲「媽」,沒有反應。
「媽?」喬青羽加大音量,伸頭探過衣櫃門,「我幫你。」
「嗯。」李芳好聲音空洞,雙頰凹陷,眼睛無神,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,「青青。」
「媽媽你去休息吧。」
突然間李芳好回過神來:「想讓我休息不會早點把這些事做掉?跟你爸說了多少次先弄好先弄好,一回家還是什麼都沒動,看看家裡臟成了什麼樣!故意的是吧,故意讓我做死,你們就高興了!」
罵得兇狠又難聽,可不知為何喬青羽反而安心了些。接下來李芳好恢復了以往的精神,邊整理邊仔細盤問喬青羽這半年來的情況,彷彿對過去的每周兩三個電話全然沒有記憶似的。喬青羽認認真真回答了每一個問題,一點不敢馬虎。終於把房間收拾完畢後,大門茲拉一聲開了,喬勁羽抖落肩頭的雪,走了進來。
「哇,一下子好大雪!」喬勁羽進門就喊,「姐,來陽台看看!」
李芳好沒吭聲表示默許,喬青羽飛快地退出令她窒息的屋子,和喬勁羽並排走去了陽台。
王沐沐家一片漆黑,平常熱鬧的明盛爺爺家也沒有燈,估計租戶回家過年了。仰起頭,喬青羽看見大片雪花在夜空中無聲飄落,世界好寂靜。
「我的手機呢姐?」喬勁羽聲音很輕。
喬青羽從口袋中掏出手機還給他。
「聽爸說你拿了一等獎?」喬勁羽輕聲笑道,「可以啊姐,不虛此行啊。」
喬青羽把視線從飄揚的雪花中收回:「小羽,你覺不覺得媽媽變了?」
「老了好多,」喬勁羽認同,「面黃肌瘦的……在老家天天受氣,老得快啊。」
「為了這個家,」喬青羽回頭瞄了眼無人的客廳,「耗盡了青春。」
「是啊,」喬勁羽感慨道,「媽媽年輕時挺美的,哎,青春再美都留不住,最不值錢了……人的一生啊,多掙點錢才是王道,別的都不重要。」
他一副過來人的語氣讓喬青羽無奈地笑了。
「小羽,」她望向雪花紛揚的夜空,輕輕地開口,「你也辛苦了。」
「幹嘛這樣說啊,」喬勁羽疑惑而戒備,「是不是又要……」
「幫我一個忙。」
「又來!我就說嘛!」
喬青羽笑了,回頭見客廳空空,趕緊掏出水晶球放到喬勁羽手裡:「把它放在電視機上,或者餐桌上,一進門就能看見的地方,媽媽問起就說是你買的,或者同學送的,怎樣都行……」
「你先說清楚這東西是誰送你的。」
「我自己買的,」喬青羽說著,大方接受喬勁羽的審視,「不騙你。」
「我總感覺不對勁,」喬勁羽眉頭皺起,「你是不是偷偷談戀愛了,姐?」
「沒有,」喬青羽舉起手,做出對天發誓狀,「媽都回來了,你覺得我敢嗎?」
「你的意思是如果你膽子大點,你就談了。」
這句話噎住了喬青羽,她眨了眨眼,說不出話的樣子激起了喬勁羽的同情心。
「我幫你姐,但你能不能先別談戀愛?你都高三了……哎算了你也美,不能荒□□春啊,」他自相矛盾地說著,拍拍喬青羽的肩,「只要保護好自己就行了,別像大姐那樣糟蹋青春,知道嗎?」
儼然一副長輩的姿態,喬青羽伸手搓他的腦袋,感動著笑言:「你這是在慫恿我談戀愛嗎?你知不知道我談戀愛相當於在找死?」
「別動不動就說死,」喬勁羽卻面色凝重,「不管怎樣不要輕易說到死,姐。任何事都能跟我說,任何事我都支持你,實在想談戀愛就談,別憋著,真的,生活開心最重要,其它沒什麼大不了的……我跟你差不多大,我們兩個多幸運啊,不像以前大姐,就算……」
他突然打住了,輕嘆一聲,仰頭望向天空。
「姐,」他聲音悠遠,「你覺得我們三個,媽最喜歡誰啊?」
沒聽見喬青羽的聲音,他徑自說道:「是大姐吧。媽跟我說,就算我們出生了,她心裡也是把大姐當獨生女的,所以大姐走的時候她……哎,大姐走得太痛苦了,想著都難受。」
「小羽?」
「啊?」
「你是不是知道了姐姐的什麼事?」
「什麼事?」喬勁羽佯裝一頭霧水,「我只是感嘆一下,大姐那時正值青春啊,太可惜了。」
李芳好走出屋子,兩人的對話就此打住。見喬禮隆走出洗手間問李芳好拿熱水袋,喬勁羽趕緊主動走了上去——像是在逃避喬青羽繼續問話似的。
為滿足喬禮隆想喝碗熱粥的需求,李芳好和喬勁羽又像陀螺一樣忙碌起來。母子之間沒說話,喬勁羽自覺地去店裡拿粥回頭讓喬青羽安心學習,李芳好給坐在沙發上的喬禮隆捏背,一邊催喬青羽進房看書。他們之間突然誕生的默契令喬青羽奇怪,又很快找到了原因——是秘密把媽媽和弟弟綁在了一起,關於姐姐的秘密。
不能讓自己知道,怕影響自己的心情,繼而影響自己的學習。高三了,任何事情都沒有分數重要。
這套被社會廣泛認同的,似曾相識的邏輯讓喬青羽想到了明盛初三時經歷的事。她體會到明盛的憤怒。
為什麼大人這麼功利,可以看輕除了成績之外的一切事?
為什麼大人這麼專橫,能夠以愛為名剝奪孩子知情的權利?